网海寻贝 (3) 弯弯套子河
网海寻贝 (3) 弯弯套子河
林晓


 

 


	
  
  弯弯的套子河,有莲藕,有菱角,还有大鲫鱼。 

潘伯伯也叫老广友,第一次我和潘伯伯去套子河正是春天,一路上鸟语花香,田野
里黄灿灿的,潘伯伯说那是油菜。麦苗也长高了,潘伯伯告诉我那一片开始拔穗的
是大麦,小麦抽穗要过谷雨。等我们上了滁河大堤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不
时的有赤脚的孩子们,挎着篮子,拿着铲锹,在堤埂上挑着猪菜。滁河在这里流成
一个弓背,它的下面有一个象袋鼠一样的兜子,那就是套子河了。套子河两头和滁河
原是相通的,只因每次发大水,总是套子河的堤埂先破,后来就填上了,只用一个
涵洞和滁河相连,发水时再堵上。在滁河和套子河之间,有一片农家,分成紧连着
的八个庄子,这就是河套大队了。 

潘伯伯家就在套子河的边上,父亲在乡下搞四清时住在那里,后来和潘伯伯就成了
好朋友。第一次去潘伯伯那里,村上人听说老友子带来了一个城里的孩子,都来看
希奇,他们的第一个发现是城里孩子怎么还穿鞋,潘伯伯就说城里人爱干净,哪象
你们,脏不拉几的。潘伯伯的大女儿子怕我不好意思,就赶走了庄上的人们,把我
带进屋里,问潘伯伯,小晓来了,晚上做点什么好吃的,潘伯伯说到菜园里割点韭菜,
炒几个鸡蛋,再煮一个咸鸭蛋,给小晓。吃饭的时候,潘伯伯拿出从父亲那里带来
的半斤洋河,叫来了生产队长广志,还有对门守寡的老嫂子。广志先说城里的孩子
长得漂亮,老友子没有儿子,就把他收下当干儿子吧。然后又对我说,你干爹会说
书,晚上让他给你讲一段封神榜,哪咤的故事。吃完晚饭后,村上的孩子们听说老
友子要说书,也都围了过来。潘伯伯喝了几杯,也来了兴致,就从开篇讲起。说到苏
妲己是狐狸精变的,而商纣王原也可以做一个明君的,只因被女娲娘娘美色迷惑,
一时冲动题了艳诗,才使一个好端端的天下变得无道。 

刚到乡下时,什么都新鲜,跟着子姐去田里上工,她去锄草,我就在套子河边的小
沟里捉鱼,回家的时候,弄了一腿一脸的泥,后来潘伯伯就说明天不用去了,在村
后的池塘里钓鱼。那池塘里的鱼是队里养的,原是不让钓的,广志说老友子的干儿
子例外。晚上睡觉,潘大妈给我在厢房里搭了张床,铺上凉席,点上从父亲那里要
来的蚊香。几天后,连潘伯伯家的猫和狗都成了好朋友。唯一不习惯的是上厕所,就
一个大粪池,连围墙也没有,拉屎的时候,要在露天地里撅着屁股,过往的人看到,
男的女的都有,嘻嘻哈哈,还嘲笑说城里娃子的屁股真白,说的好难为情,下次只
好忍到天黑再去。 

潘伯伯曾在冯玉祥的军队里当过伙夫,也算得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所以深受村
上人的尊敬。唯有潘伯伯的侄子,一个叫长斌的年青人,总是不买潘伯伯的帐。长
斌是对门老嫂子的儿子,斜头嘛角,生产队的早工从来不上,潘伯伯因为没有儿子,
对他也就迁就三分。我不喜欢长斌,是因为有一次去地里捡麦子,他走过来,说我
拿公家的粮食,罚我在地里站了半天,直到队长广志赶来把他狠狠骂了一顿,才算了
事。 

那几年潘伯伯是大队的副业主任,主管套子河里的水产,每次我从这里回家的时候,
他总要让我带上一袋菱角,一把莲蓬和几条大鲫鱼,说让你爸爸妈妈尝点新鲜。潘
伯伯爱喝酒,每次进城,到了我们家,就要翻一翻碗橱,若有酒,就是萝卜干,也
要就着喝一杯。父亲不喝酒,但自从交了老广友这个乡下朋友,总会在家里放着一
瓶酒,或是半斤,或是二两五,多半是乙种白酒,有时也会搞到洋河和双沟,每到这
时,潘伯伯就自己把带来的鸡蛋拿出几个炒好,再煮上一把盐水花生。父亲不陪他
喝,他就教我喝。直喝到母亲骂了,才不敢喝。后来潘伯伯再来我们家时,还会带
上广志。广志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城里人家里显的拘束,不象我干爹,和父
亲有说有笑。 

吃完饭,我仍然会求潘伯伯继续讲他的封神榜。潘伯伯就接着说挪咤出世是个怪物,
镇南侯李靖原是要杀了他的,被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了下来。却果然是个祸害。
终于和李靖成了冤家,不得不师拜太乙真人。潘伯伯讲得认真,我听得入神。父亲
则在一旁看着我们这一老一小。潘伯伯就对我说,你爸爸的学问深,我在他面前是
班门弄斧了。不过我就喜欢听潘伯伯说的书。父亲从来没有时间给我们讲西游记,只
是叫我们自己读。 

自从潘伯伯和父亲成了好朋友,我们家就成了潘庄在城里的交通站。除了潘伯伯带
广志来。潘庄交公粮时也会来这里歇脚。那些年香烟紧张,父亲是供销社的副主任,
潘伯伯来,总会给他一两包烟。父亲的烟让潘伯伯在潘庄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直
到有一天,长斌带着广志来到我们家,让我告诉他父亲的烟在哪里,那次他拿走了
两条大前门。父亲不在家,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除了把我骂了一顿,也向潘伯伯发
了火。那是我第一次看父亲对潘伯伯红脸。潘伯伯回到乡下,把广志骂了一顿,

说长斌这小畜生不懂事,你也昏头了吗?广志羞愧满面,要把烟还回来,最后还是
父亲说算了,农村人也不容易,就拿去抽吧。 

文革开始后,父亲成了走资派,挂牌子游街,阶级异己分子外加三青团。潘庄人也
从此不来了,唯有潘伯伯,隔三差五的,要来看看,那几年套子河也不如从前了,
但潘伯伯来,却总会搜肠刮肚地带点东西。父亲也没烟了,但还会放点酒,吃饭时
仍然会看着我们一老一小的喝酒。我也大了,所以母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
我陪潘伯伯喝。封神榜成了四旧和封建糟粕,潘伯伯不敢在人多的时候讲,就偷偷的
借着酒气给我一个人讲。纣王无道,将忠臣梅伯炮烙在九间大殿之前,阻塞忠良谏
诤之口,潘伯伯愤愤地说。 

清理阶级队伍后,我们家下放到了离河套不远的巴庄,那几年的潘伯伯大概是认定
我们家要在乡下落户了,对我这个干儿子更是倍加操心,跟父亲说,给小晓在我们
河套定一门娃娃亲吧,以小晓这么标志的模样,我一定给他说上一个最漂亮能干的
媳妇。又说你们的薪水留着养老,小晓的彩礼由我来出。幸亏母亲出来阻拦,说这
老潘,想儿子想疯了。那一年老广友的侄子长斌出了事,和村上的另一个小青年把滁
河边上停船上的一家两个女孩子给强奸了。对门的老嫂子哭着来求老广友,潘伯伯
拿出了多年的全部积蓄来安抚船家,总算把长斌给保了下来。那一次老广友几乎倾
家荡产,后来就再也没有提帮我出彩礼定亲的事了。 

巴庄下放的三年后,发生了九一三事件,一九七三年,我们家被调到了马鞍公社,
父亲还是干他的供销社老本行,母亲则回到信用社当会计。马鞍离河套远多了,后
来的几年里,我几乎再没见到我的老干爹潘伯伯。七五年我报名上山下乡,去平山
林场当了知青,潘伯伯的形象也渐渐地淡薄了。直到一九七六年我从林场回家过年
的时候,父亲突然告诉我说潘伯伯被关进了城里的看守所,判了十年徒刑,我很吃惊,
实在想不出老广友在他耳顺之年还会犯下如此的大罪。父亲说,都是长斌干的好事,
这畜生忘恩负义,跑到县里举报说老友子在毛主席逝世的时候说了反动话。我很想
知道潘伯伯都说了些什么,父亲说,也就是多喝了几杯,说毛主席好是好,要是能
让我们农村人吃的饱一点就更好了。父亲说河套是个穷地方,老友子说的也是句感
情话,却偏偏在悼念期间说了出来,又碰上了长斌这个混蛋。父亲说你潘妈妈急坏了,
来找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父亲说你去看看他老人家吧,拿几件衣服,再
带两斤酒,几条烟,看守所里闷的慌。 

在兰子巷的监狱里见到我老干爹时他热泪盈眶,说再也没想到我会来看他。我把父
亲让我带的东西给了他老人家,他最高兴的还是那两斤酒。说好多时候没有闻到酒
香了。那一次我和潘伯伯聊了很长时间,我说四人帮被打倒了,他的十年徒刑也许
不会真的那么长的。我说我要给人民日报写封信为他老人家申冤。当然这也只是说
说而已,那一年我还是知青,深知政治问题在前途上的利害。我还不会傻到拿鸡蛋往
石头上去碰。 

老广友终于只在监狱里蹲了六个月,潘伯伯是七七年的五月份回的家。我再次见到
他时已经准备上大学了。我在两年零六个月的知青年代积攒了八十元的人民币,其
中的一半用来买了一块当时还很时髦的钟山牌手表,剩下来的四十元,我给了他三
十元。那是我老干爹最穷的时候,所以对我的三十元钱也特别的感激。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充满了故事,大学里象爬山一样一个接着一个
的考试,出国,恋爱,拿博士,我把潘伯伯又一次忘记了。一九九三年我回国的那
次,父亲说你潘伯伯想你都想疯了,说你回来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你。父亲说难道你
还真要等他来看你吗?我说当然不啦,那天我在新街口的中央商场买了两瓶上好的
五粮春和两条在机场免税店带来的三五牌香烟,重新踏上了去河套的乡间小路,那一
年的滁河水已经不象当年一样清淳了,可我仍然感到亲切。潘伯伯更是高兴。河套
的好多老朋友都来了,长斌得了癌症,已经先走了一步,后来潘伯伯对父亲说,我
干儿子从美国来让我老广友家的两间草房蓬壁生辉呀。 

这以后,我每年都要给老广友寄点钱,他让村上的马林子给我写信,说我给他寄的
钱,让他可以常常喝点老酒,而他这晚年,因为多了这几杯酒,过的好象神仙的日
子。我的潘伯伯,也是我的农民老干爹是在他八十七岁的那年与世长辞的。直到他
去世前都对村上人说,是他的干儿子给人民日报写了一封信为他申冤,才有他的今
天和他幸福的晚年。我曾对他说过我什么也没有做过,但他终于还是没有相信。 

我还记得套子河边的夜晚,我从来没有读过封神演义,却对其中的人物记忆那样栩
栩如生,纣王无道,女娲娘娘把他的子孙变成了猪狗,潘伯伯在书中如是说。 





 

 

 




首页HOME目录